今日天气佳,唯白云舒卷
在我胸次浮沉,举凡意象符号
与声韵等皆隐约筑起心牢将你我
于拗峭榈间幽禁,再也
听不见箜篌上下交响,看不
到水边有阴影迅速自树巅跌落
或破碎的形状印证无妄之波光粼粼
允许我以破晓时分目睹
那启明一等星的光度为準
既知短时间里众宿合絃罢
都将纷纷熄火,灭去,如贤愚不肖
各取归途,在午后细雨中分别
赶路:零乱的脚程踏过彼此仓惶
多风的胸次
──杨牧
赏析◎陈义芝
一九八○年代中期,杨牧动笔写《一首诗的完成》,以十八篇书简倾谈诗的课题:有关自然与人文,艺术与现实,才气与学习,内容与形式……经纬美学,启发创作,浑涵汪茫,兼古今中西而有之,是研究杨牧诗学者不能不读的一本书。
十年后他作〈论诗诗〉,又十余年后作〈与人论作诗〉,除展露老成诗艺,未尝不为其坚持有得的诗学再三发心演绎。前者所谓「具象的示意」,「适宜的音步和意象表达」,「设想捕捉永恆」,「内在风景从而定位」,「发现特定细节」等等皆是。
后者〈与人论作诗〉,所关注者更为集中。诗分两节,第一节强调孤独自创的绝对性,第二节揭示唯极致精粹方得为判準。「今日天气佳」,借自陶潜,新世纪杨牧诗作多带渊明消息。这一句也令人联想到王羲之的「快雪时晴佳」,羲之「想安善,未果为结」,传述生活心情,杨牧「唯白云舒卷/在我胸次浮沉」,表达写诗状态。杨牧说,意象符号与声韵筑起的心牢里,唯见椶榈拗峭,诗人幽禁于其中,目的是进至一无外在声响、形影干扰的纯净境地。
第二节清晨出现的启明星,指金星,乃五大行星最亮的一颗,有神星的地位。创作者追求以「启明一等星的光度为準」,是严格的自我要求,意指非捕捉到无可替换的诗心与语言不可,当灵光爆破,其他奔驰萌动于心的众宿(意念、情景、语言),都只是短时间里的兴发涌现,既经检验,终不免淘汰。这里的「众宿」,也可解作一般的诗人,虽曾短暂放光,参与合弦,不旋踵间即纷纷熄火,仓惶隐去。
杨牧这首论诗诗计十四行,篇幅不长而格局不小,以天体为喻,无妨是作诗人胸襟、气象的指涉。
故事-用韵Philip Glass,Metamorphosis 2
假如潮水不断以记忆的速度
我以同样的心,假如潮水曾经
曾经在我们分离的日与夜
将故事完完整整讲过一遍了
迴旋的曲律,缠绵的
论述,生死俯仰
一种迢迢赶赴的姿势
在持续转凉的海面上
如白鸟飞越船行残留的痕迹
深入季节微弱的气息
假如潮水曾经
我以同样的心
──杨牧
赏析◎陈育虹
诗,是为情感找到想法,为想法找到文字。诗人是那有能力将情感安顿在文字的意象、意境、韵律与节奏中的人。但记忆,记忆该如何安顿?
记忆该如何测量?
十二行抒情诗〈故事〉在海的意象与节奏中缓缓展开。诗人设想记忆与潮水等速,潮声中生死瞬息,时空的渺茫隐约浮现;当海面如生命持续转凉,季节的气息渐弱,鸟飞无迹,船过无痕,记忆却已沁入深心。「假如潮水曾经/我以同样的心」,欲说还休的故事,就付与同样不停迴旋的潮浪……
诗人将抽象的心思心事,寄韵葛拉斯「重複结构」的钢琴独奏组曲〈变形2〉,思潮如涌,文字错织如琴声複沓,展现出乱中有序,缠绵却清澈的美,一切原本无可捕捉的遂现形于眼耳之间。
得之于一篇乐章的触动,这首短诗因诗人情思的融入、文字的轻灵、不变而变的观照,在柔软中蕴藉无限张力,完整印证诗人所言,诗当「情感诚挚,思维率直,声韵天然,幅度合理」的美学。
读杨牧〈春歌〉因为春天已经来临◎郝誉翔
〈春歌〉如其诗题,藉由诗人与一只候鸟之间的往来对答,揭示了春天已经来临的温暖讯息。然而诗的涵义却不仅于此,春天固然是一则新生的隐喻,还更蕴藏了哲学的思辨与衍绎。故诗虽然在抒情,却并不止于感性而已,正如诗人在〈《有人》后记:诗为人而作〉中所云:「我对于诗的抒情功能,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,因其心思极小而映现宇宙之大何尝不可于精微中把握理解,对于这些,我绝不怀疑。」(注)因此抒情又何妨是叩问宇宙乃至于生命的终极真理?而〈春歌〉这首诗之动人与耐人咀嚼处,也恰于此。
诗的第一段藉由候鸟飞行,点出它所眼见与飞掠过的世界之大,堪称是「宇宙至大论的见证」,然而第二段诗人的思维一转,却对候鸟提出质疑挑战:「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/是我的一颗心吧」,「否则/你旅途中凭藉了什么嚮导?」而诗的第三段则又转回到了候鸟的观点,把思考层次再次提到更高:「我凭藉爱」,鸟回答,「凭藉着爱的力量,一个普通的/观念,一种实践。爱是我们的嚮导」。
因此全诗三段,视角在候鸟与诗人之间轮转,由两者的对话拉开张力,彷彿是一齣精炼的独幕剧,声调丰富动听,影像精緻,布景鲜明,而且静(山松盆景,丛菊)与动(候鸟,融雪)之间错落有致。这更是一齣哲学家式的你来我往的思辨对话录,从一刚开始的「宇宙至大论」,向内推求至个人的「一颗心」,最终再向内推至抽象的「爱」,并且肯定「爱的力量」,有如一层层剥去事件表象的外衣,而终于显露出了颤动于其间的,那似乎最为渺小也是最不可捉摸的,方才是推动宇宙运转不息,季节嬗递新生的核心。原来那祕密就在我们自己的心底,无须假他外求,唯有「实践」而已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豁然的了悟,却道出了人世希望与温暖的可能,因为春天已经来临。
●注:见杨牧:《杨牧诗集Ⅱ 1974-1985》(台北:洪範出版社,1995),页529。